《世界知識》2001年第23期
高山和高原,貧瘠而閉塞,命運多舛,戰(zhàn)事不斷,居民聚族而居,篤信真主,驍勇善戰(zhàn)——
通常,這就是人們眼中的阿富汗。
然而,阿富汗僅僅是這樣嗎?
2001年2月27日,塔利班悍然“毀佛”。巴米揚大佛和眾多“異教偶像”毀于一旦,卻為人們打開了了解阿富汗的另一個窗口——原來阿富汗還有這么豐富的歷史文化遺產!
巴米揚大佛只是阿富汗深厚歷史文化底蘊的表現(xiàn)之一。
打開一幅歐亞大陸的地圖。你會看到,聳立在一片高山上的阿富汗,幾乎不偏不倚地充當了這個大陸的心臟。向東越過帕米爾高原(我國古稱蔥嶺)就可進入我國,向南通過開伯爾山口則直抵南亞次大陸,開伯爾山口在幾千年里反反復復充當了南來北往的運兵通道。向西與伊朗高原及廣闊的西亞地區(qū)緊密相連,向北就是在歷史上被稱做“河間地帶”(阿姆河和錫爾河流域地帶,我國古稱烏滸河和藥殺水)的中亞腹地。
這樣的地理位置,的確沒少給這個地方惹麻煩。一望可知,這里必然是個兵家必爭之地。至少從公元前6世紀開始,直到目前的所有歷史,反復地印證著這一點。
翻開史冊可以看到,阿富汗歷史上的每一次變局,都與當時的國際形勢緊密相關。公元前5世紀前后數(shù)百年間,與我國春秋戰(zhàn)國干戈擾攘的同時,歐亞大陸國際政治的焦點是曠日持久的希臘—波斯戰(zhàn)爭。阿富汗有史可稽的第一次被入侵,就發(fā)生在公元前6世紀新興的波斯第一帝國(阿契美尼德帝國)銳氣正盛的時候。波斯人的這次入侵及隨后的統(tǒng)治延續(xù)兩個多世紀,她好像是打開了一個潘多拉盒子,此后,災難在2000多年間接連不斷地光臨阿富汗。
打開一幅公元前4世紀的世界地圖。這時主宰歐亞大陸的分別是我國(仍然處于戰(zhàn)亂之中)、印度次大陸上的孔雀帝國、伊朗高原上的波斯第一帝國和希臘世界的繼承者馬其頓王國。對阿富汗的第二次入侵就在此時降臨,入侵者來自更遙遠的西方,他就是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他滅掉了波斯第一帝國后趁勢揮兵東進,目標直指印度河流域,阿富汗及開伯爾山口正是他的必經之地。他壯志未酬即英年早逝,這使他的征戰(zhàn)事業(yè)功虧一簣,但他的入侵留下的影響卻是長遠的。
打開一幅公元1世紀的世界地圖。此時的歐亞大陸正為幾個次第相連的帝國所覆蓋:漢帝國、南亞次大陸上的貴霜帝國、以伊朗高原為中心的安息帝國和地中海沿岸的羅馬帝國。兩漢王朝對北方勁敵匈奴人的幾次決定性打擊,迫使部分匈奴人西遷,帶動了西域眾多游牧民族頻繁復雜的遷徙。大月氏人(吐火羅人)的一支在南亞次大陸建立了盛極一時的貴霜帝國,阿富汗就在此時被并入帝國版圖之內。有一個必須提及的史實是:公元前2世紀后期,就在漢匈戰(zhàn)爭過程中,張騫奉漢武帝之命到西域尋找盟友,他越過帕米爾高原到達大宛(今費爾干納谷地)、康居(今哈薩克斯坦南部)、大夏(今阿富汗北部)等地,我國內地與中亞的道路從此鑿通。
打開一幅公元8世紀的世界地圖。此時歐亞大陸國際政治的主角是唐帝國、阿拉伯帝國、拜占庭帝國和即將在歐洲登場的查理曼帝國。唐帝國的安西督護府統(tǒng)轄著包括巴爾喀什湖、咸海和吐火羅(今阿富汗)的廣大地區(qū),與正在極度擴張的阿拉伯帝國(大食帝國)迎頭相撞。公元751年,唐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與大食將領吉雅德·本·薩利赫(Ziyad bin Salih)在怛邏斯(塔拉斯,在今吉爾吉斯斯坦和哈薩克斯坦交界處)作殊死決戰(zhàn),唐軍大敗,從此蔥嶺以西盡屬阿拉伯帝國。
打開一幅13世紀的世界地圖。此時的歐亞大陸是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的天下。公元1220年蒙古人征服花剌子模王國(其地以今土庫曼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為中心)的空前慘烈的戰(zhàn)爭打開了蒙古騎兵通往歐洲的道路,也使阿富汗落入蒙古伊利汗國帳下。150年后,一個自稱蒙古后裔的突厥征服者帖木兒從中亞領兵南下遠征印度,阿富汗及開伯爾山口又成了他的必經之地,1526年,帖木兒的一個后裔又是經過這條通道南征印度建立莫臥爾帝國,阿富汗成了莫臥爾帝國和亞洲大陸另一個強大帝國波斯第三帝國(薩非帝國)爭奪的對象。
蒙古人、帖木兒和莫臥爾人的幾次劫掠,對阿富汗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人民流散、城池毀棄、文明萎縮,阿富汗似乎被拋出了世界歷史發(fā)展的軌道。直到18世紀中葉,阿富汗人才試圖建立起自己的國家(杜蘭尼王朝),但此時整個世界的形勢已經出現(xiàn)根本變局,“東方從屬于西方”的過程早已開始,英國已經戰(zhàn)勝其他西方列強成為印度次大陸的主要殖民勢力,謀求向北方的亞洲腹地擴張,而已經完成對西伯利亞的征服的俄國,也正對中亞腹地的幾個穆斯林汗國虎視耽耽,阿富汗正處在英俄南北對峙的中間地帶,如同波斯一樣,她必須時時為自己的命運提心吊膽。不幸的是,她雖然在19世紀中后期和20世紀初期與英國進行了三次勝利的戰(zhàn)爭,但到20世紀后半期,她還得與蘇聯(lián)進行一場十年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的陰影遲遲難以消散,直到今天,“21世紀的第一場戰(zhàn)爭”又是以阿富汗為戰(zhàn)場的。
但是,這樣的地理位置,又使阿富汗成為歐亞大陸多種文明的匯集和傳播之地。在這樣一個山地國家,曾經存在過這樣多不同的文明形態(tài),這是令人驚訝的。惡劣的自然條件并沒有成為文明傳播的障礙。
讓人扼腕的是,文明的傳播,往往借助了最不文明的手段——征服和屠戮。當然,也有非常重要的例外。
傳入阿富汗的第一種開化的文明,是隨著波斯第一帝國一同興起的瑣羅亞斯德教(我國古稱拜火教或祆教)。她的創(chuàng)始人是出生于公元前6世紀的瑣羅亞斯德。這一教派在今天只有很少的信徒,但她的精神至今仍對猶太教徒、基督教徒和穆斯林發(fā)揮著間接的影響。而幾乎在同一時期,釋迦牟尼開始在印度次大陸傳教,孔子在我國各地宣傳他的學說,畢達哥拉斯則在希臘世界開啟著精神生活的新里程。深受他們影響的幾種文明,在爭奪對中亞影響的競爭中,走在最前面的卻是地理上相隔最遠的希臘文明,她的傳播媒介,就是用希臘文明裝備起來的馬其頓軍隊。亞歷山大不但在阿富汗及中亞其他地區(qū)留下一個個“亞歷山大城”(今天人們還能看到她們的遺址,我國古籍曾以“迦畢試國”、“烏弋山離”等名稱對她們進行了記載),而且,我們至今還能在分布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大片地區(qū)的以“健陀羅藝術”而著稱的佛教雕塑藝術中,看到希臘視覺藝術的影響。必須提及的是,這種藝術影響又通過絲綢之路傳到了我國,我們在新疆、敦煌和云岡的佛教藝術石窟中都可以看到這種影響的痕跡。
健陀羅藝術以希臘化和印度化相結合的藝術形式,表現(xiàn)的是佛教的內容,這一點意味深長。阿育王(公元前3世紀)不僅使孔雀帝國臻于極盛,而且據(jù)說出于對自己血腥征戰(zhàn)的懺悔而皈依了佛教,從而使佛教大盛于世,在阿富汗境內就有多處阿育王的石柱敕銘,反映了他在此地宣揚佛教教化的事跡。亞洲腹地不但為教化所被,而且成為佛教東傳的中轉站。張騫“鑿空”西域通道后絲路漸通,絲綢之路也就成了佛教東傳的道路,而阿富汗正是絲綢之路的中繼站。公元1世紀東漢明帝的使臣越蔥嶺西入天竺求法,以白馬馱佛經四十二章東入洛陽建白馬寺,是為佛教入我國之始。此后佛教盛行于我國,并繼續(xù)傳至朝鮮、日本、越南,是為大乘佛教;小乘佛教則經斯里蘭卡傳入東南亞。巴米揚佛教石窟藝術群就是公元4—5世紀開鑿的。她的藝術風格已與健陀羅藝術漸行漸遠,并已融入波斯風格,形成中亞獨特的巴米揚藝術風格。
不論是巴米揚還是敦煌,都在絲綢之路沿線,這一點不難理解。幾百年間,沿絲路東來傳法的西域高僧和西去求經的中原佛子史不絕書,7世紀唐代高僧玄奘就是他們中間的佼佼者。他沿高昌、焉耆、龜茲一線西行,越凌山(汗騰格里峰一帶)熱海(今吉爾吉斯斯坦伊塞克湖),經鐵門(今烏茲別克斯坦南部山口)至吐火羅(阿富汗北部),再經迦濕彌羅(克什米爾)至印度。他見證了阿富汗興盛的佛事,留下了對“金色晃耀、寶飾煥爛”的巴米揚大佛的生動描繪,也在這里追念他的先驅張騫和班超。在五天竺十幾年游歷求法后,他回程時取道帕米爾高原南部的瓦罕走廊。看他對蔥嶺(帕米爾高原)的描繪:“崖嶺數(shù)百重,幽谷險峻,恒積冰雪,寒風勁烈”。瓦罕走廊(波謎羅川)“據(jù)兩雪山間,故寒風凄勁,春夏飛雪,晝夜飄風”,“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絕無人止”。讀玄奘的描述,再看本期幾位作者的講述,真令人感慨不已。
還要提到的是:沿此路進入我國的,還有南北朝時的祆教(拜火教)、唐時的摩尼教(明教)和基督教(聶斯脫利派,我國古稱景教,在唐都長安留下著名的“大秦景教流行我國碑”)。
但此時此處的佛事之盛幾乎已接近尾聲,因為伊斯蘭教已在阿拉伯半島蓄勢待發(fā)。阿拉伯穆斯林立刻開始了他們的圣戰(zhàn),北取拜占庭帝國屬下的敘利亞,西入埃及北非,東滅波斯第二帝國(薩珊帝國),到8世紀中期,旋風般的攻勢即向東北方向卷過中亞直逼大唐帝國邊境,向東南直抵印度,為亞洲大陸腹地帶來穆斯林的第一次沖擊波。阿拉伯人所到之處,以軍事、政治和經濟手段將伊斯蘭教強加給被征服的居民,伊斯蘭教迅速取代佛教成為中亞幾乎惟一的宗教。怛邏斯戰(zhàn)役后,我國盡失蔥嶺以西之地,但我國的造紙術等技藝卻經唐軍俘虜傳入西亞,絲綢之路也成為伊斯蘭教傳入我國的渠道。西北陸路的傳播和東南沿海伊斯蘭教各國沿“海上絲綢之路”來華商侶的傳播,是伊斯蘭教傳入我國的兩種主要方式。
此后的阿富汗和整個中亞,永遠而堅定地成為伊斯蘭世界的一部分。花剌子模、帖木兒和莫臥爾都是穆斯林,成吉思汗攻下花剌子模即以進入當?shù)厍逭嫠聻橄笳鳎P爾帝國更使伊斯蘭教在印度次大陸相當廣大的地域上永遠站穩(wěn)了腳跟。佛教在她的故鄉(xiāng)早已湮滅不彰,次大陸從此開始了印度教和伊斯蘭教永無休止的斗爭。
阿富汗,就這樣在情愿與不情愿之間,以豐富的收獲和慘重的代價,充當著各種文明交鋒和交往的前沿和橋梁,也為自己積累了深厚的歷史和文化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