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近年你和老二相繼離家，總覺得咱們家的房子太大，特別是下雨的夜晚，漫長而孤獨。末了，詢問我和妹妹的歸期。其實，我們家的房子老舊窄小，陳舊的屋檐低低地垂著，像飽經風霜的老人默默承受塵世風雨。小時因不愿與妹妹擠一張床而常常和母親慪氣，而今，母親卻覺得房子太大了。我明白，母親是太孤獨，太寂寞了。我和妹妹自幼離家上學，難得在家待上幾天，尤其是我們相繼考上大學，離家千萬里：我去了西北，妹妹則在東南，都與母親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母親的孤獨猶如門前四季流淌的河，無法停止，她只有默默地守著寂寞的老房子以及我們遙無歸期的遠行。

勞作之后的傍晚，母親總會倚靠大門，翹首凝望我們回家必經的山路……母親倚門而望的姿勢早已經成了一道風景，可是我和妹妹卻沒有出現。

因此，畢業前夕，我為遠足廣州所做的準備都是暗地里進行的，我不敢也不忍向母親開口，我幾乎可以想象母親知道這個消息以后的失落和哀傷，雖然我知道母親定會含笑地點頭說：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我把想法告訴母親，母親沉默良久，緩緩地問：“是你現在上學的地方遠呢還是廣州遠？”“差不多一樣遠吧。”我說。母親說：“那……那是……很遠了……你……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忐忑地離開了母親，我知道我那蒼老的母親從此將在日日月月的反復中不停地埋怨她不懂事、執意遠行而無法與她牽手的女兒。

我離開的時候，山村寂靜，碧空晴好，田里的莊稼一心一意地生長。

在城市里，我時常會夢見母親和她的老房子，母親手里正在繡著的我的嫁衣，紅妝錦繡。迷茫在城市的燈火輝煌里，我不知道這樣的選擇是否正確——在那僻靜的山村里，無論發生什么，母親都不可能依靠一下她的女兒，哪怕生病的時候只是想喝一口水……

每次回家母親都小心翼翼地掩藏著她的孤獨和寂寞，那些假裝無謂的笑容背后，哀傷卻一日深似一日。我假裝堅強，卻常常不知所措，其實，對誰我都不愿意承認我很想念母親，想念她做的菜、她繡的衣服，還有她那沒完沒了的嘮叨。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我應該屬于城市，而不是那貧瘠的山村。

事實上，山村也早已不接納我。偶爾回鄉，村里人似友好似仇視、是羨慕似嫉妒的眼神讓我感到恐懼，原來這個與世隔絕的山村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人心也在不知不覺中偏離了原始的軌道。然而，當我坐在高級寫字樓，住在貧民窟，拼命趕公交；當我被奚落，被恥笑，被遷怒，卻只能默默承受，我知道我始終不是這座城市的主人，這里從來不曾是我的故鄉。我的處境和身份極為尷尬：在鄉下，我是城里人；在城里，我是鄉下人。故鄉在漫長的追逐之后，迷離并迷失，無法奔跑向前，也不能原路返回。也許，真的無所謂故鄉或異鄉，我只是在不停地趕路。

不久，同村的伙伴打電話告訴我：“你母親生病了，卻不肯去看醫生。”我心急如焚，急急地勸著母親一定一定要去看病啊。母親呵呵笑著：“沒事沒事，老毛病了。”后來輾轉聽到消息，母親到處說，我回家的時候，定會帶她去看病的！我終于哭出聲來，淚光中，似乎聽見母親對我說：“你帶我去看病！”

遠遠地，我就看見了倚門而望的母親，母親的腰更彎了，皺紋更深了，滿頭的白發在晚風中凌亂凄涼……我知道，母親一直都盼著我回來，她的愿望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我和母親相擁而眠，母親的睡容安詳滿足，我卻久久不能入睡。我心里充溢著滿滿的感動，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安寧。

泥土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我知道，這就是我的故鄉，母親在哪里，故鄉便在哪里！